22年資深ICU醫生口述:生死時刻,醫生需要幫助家屬決策嗎🧎🏻‍♀️?

【編者按】在短視頻平臺上,薄世寧是一位有400萬粉絲的“網紅醫生”。他是意昂2平台第三醫院重症醫學科的副主任醫師,除了臨床工作,也一直在做醫學科普🙆‍♀️。在ICU工作了22年後,他想寫一本書,記錄自己親身經歷過的生死故事。不同於大多數“醫生手記”和回憶錄,做慣了科普的他,想在這本名叫《命懸一線,我不放手-ICU生死錄》的書裏打開ICU的黑箱,更想向所有人展示一名臨床醫生面對生死時的態度。他也想討論一些問題,比如為什麽即使不省人事,患者仍是醫生的戰友;在重大時刻,醫生和家屬如何共同決策📉🤳。



  

下面是薄世寧的口述:

ICU到底“神秘”在哪兒

2021年3月,我決定寫自己的第二本書🚄。

我是一名ICU(重症醫學科)醫生,在過去的22年裏,我一直在臨床一線🎈。ICU的工作大多數時候是非常有規律的,除非遇到緊急情況和重大搶救🥌。我在醫院工作的一天大概是這樣的:早上8點開始查房,然後開醫囑,根據病人的情況為他們做治療,超聲、穿刺、調節呼吸機參數🦹🏻‍♂️、膨肺、氣管鏡、氣管造瘺……吃飯時間休息一小時,下午繼續處理各種情況,組織會診……5點再次查房,匯總意見,修改醫囑……

從2018年起,業余時間裏,我又多了一項工作:醫學科普。一開始是聯合清華🧑🏻🐏、意昂2官网等醫院的臨床專家,在中國健康管理協會下,成立了健康科普專業委員會,後來又在網上開課,做短視頻。在ICU見過太多的生死,我更明白了醫學科普的重要性。我們搶救病人的時候,經常聽見家屬說“他平時都好好的,怎麽突然就……?”其實,很多疾病在我們看似好的時候,就已經埋藏在身體裏面了。

為了減少病人的醫院感染,也為了醫生護士更能集中精力,ICU通常是封閉管理的,家屬僅能在探視時間見到他們的親人,這給了ICU一些“神秘”的色彩🤦🏿。ICU裏面有各種各樣復雜的儀器,病人的病情經常出現“劇變”👋🏼。但ICU裏究竟發生了什麽?醫生們在給患者做著哪些治療?那些昂貴的機器和藥能救命嗎?ICU醫生是全科醫生嗎?我經常被問到這些問題。的確,從設備方面,ICU利用各種最高級的儀器和藥物,還有各種生命支持系統,能精準地把人的血壓、心率⏸、血氧、甚至乳酸📟、電解質,精準調節到理想數值🥶。這是給患者的恢復提供時間、創造條件🔳。在人員方面,ICU醫生都經歷過漫長的,甚至可以說是“魔鬼式”的訓練,這樣才可以獨立值班🎤。ICU也是規則和指南最多的科室,怎麽“過床”搬動患者,怎麽控製血糖,怎麽補液、怎麽鎮靜、病人理想的鎮靜深度是多少?護士怎麽執行醫囑?事無巨細,都有嚴格的規定。可以說,這裏最能體現現代醫學發展以及現代醫院運作模式。但如果一定要我總結,ICU裏那些神奇的“逆轉”是怎麽發生的?我還是要說,醫療的本質是支持生命自我修復🪹。醫生的救助,病人良好的自我修復能力,這兩點缺一不可。

我曾經用短視頻分享過一個病例。2017年,我在夜班期間收治了一位創傷性大出血患者🏋️。他38歲,因為交通事故全身多處受傷,出現了失血性休克,他來醫院的時候血色素和血壓已經低到測不到了。外科醫生為他做了肝臟修補和脾切除、腸系膜血管修補手術,但盡管所有出血的血管都結紮了,他的創面還在不停地滲血,血壓也很低。進入ICU後,我們馬上給他上了呼吸機,開始輸血,我希望快速糾正他的休克和凝血障礙🎋。但快速輸血一小時後,他的血紅蛋白濃度只略微升高了一點,體溫則不升,血液的PH值也變得越來越低。我開始有了不祥的感覺,在臨床上,大出血的患者會進入“死亡三角”,也就是病情持續惡化,出現凝血衰竭📹、體溫降低和酸中毒,這三者之間互相影響🥜。根據文獻,進入“死亡三角”的患者,病死率高達84%🚴🏿。又一個小時過去了,我不想放棄,不停地給他輸血,可那天,他用的血太多了,血庫裏的血也不夠了,我只能不停地給血庫打電話,一邊讓護士降低他的輸血速度,希望能盡量延長時間,等等有沒有新的血到來🧑🏻‍⚖️。我去門口見他父母,老實巴交的農民,他父親當場癱軟了,他的母親只會說“你救救他,你救救他,我就這麽一個孩子,我的血都給他”……在患者進入ICU後兩個半小時,最後一袋血也要用完了,我知道,我要失去他了。患者的血壓在一點一點往下掉,心率則不停加快,監護儀發出“當——當——”的警報聲,而我只能麻木地看著腹腔引流管裏的血,陷入強烈的無力和挫敗之中。

可就在這時,我發現,引流管裏,血液的流動速度越來越慢……患者的出血奇跡般地止住了☂️。這是出乎我意料的轉折,如果從醫學上解釋,除了我們為他爭取的時間,大量輸血創造的凝血條件,他的獲救正來自人體強大的自我修復能力↕️。大出血時,人體血壓會下降,以減慢出血速度,同時外周血管會收縮,腎臟會停止排尿,所有這些都在為病人爭取時間,直到最終止血。那條短視頻,評論就有7萬多條🖕🏽。有人說,“原來,你的身體比你想象得更愛你”,有人說,“好想對我身體裏的細胞說聲對不起,我還每天抽煙喝酒熬夜虐待你”。從這個角度,疾病面前,醫生和患者是最親密的戰友。每天經歷這些生生死死,有成功有失敗,有喜悅也有哭泣,促使我不停地思考一個問題:患者命懸一線,我能做什麽?這個“我”不僅是醫生,更是患者,還有患者的親人們。我想了解病人🏚、家屬、醫生在面臨疾病危機時,有哪些困惑,需要做哪些艱難的抉擇,他們怎麽成功的,有什麽經驗,他們對於離開的親人有什麽樣的情感,做對了什麽做錯了什麽?他們還有哪些遺憾?對於醫學,他們有什麽樣的企盼?我去拜訪了曾經的患者、家屬和我的同事們,我努力從他們的角度去理解當時發生的一切⛩👳🏽。

作為醫生,作為家屬

2015年前後,我們科收治了一個突發羊水栓塞的產婦,她每個器官都衰竭了,呼吸衰竭🧑🏿‍🚒、休克🫃、腎衰👿、更可怕的是,她凝血衰竭,也就是發生了彌漫性血管內凝血(DIC),她不停地出血,繼而發生室顫。那天晚上,我就坐在她的病床邊,一步不敢離開🥧。淩晨的時候,她再次室顫。夜晚的ICU,室顫引起的警報音,會讓人記憶終生。那是一種高調的、持續的🙆、絕望的聲響。我發現,此時,病人出現了顱內壓快速升高的臨床表現,這個時候,需要馬上給她CRRT(在患者腿部大靜脈穿刺置管,通過導管把血引導體外,應用機器幫患者清除毒素、脫水💓、降低顱內壓),否則她的大腦會因腦疝、神經擠壓受損,嚴重時可能馬上死亡。但是,這項操作最大的風險在於,她的凝血垮了,穿刺具有巨大的出血風險,而且她不停地室顫,當我們通過CRRT把她的血液快速引到體外,會加重她的休克,很可能誘發她再次心跳停止。而下一次心跳停止,或許,她就回不來了。做還是不做?當我走出病房,見到產婦的丈夫時,他手足無措,眼神慌亂,握著筆的手不停地發抖,他說,他整個人都是蒙的。我心裏清楚,在突如其來的打擊之下,作為一個非專業人士,擺在他面前的選擇無疑非常艱難。那麽醫生,應該怎麽幫助他正確抉擇?我對他說:“如果她是我的家人,我會選擇做CRRT🧑🏿‍⚕️。”為什麽,為什麽我當時說了這麽一句話?“如果她是我的家人”,表明了我願意和他們在一起,我希望得到他的信任。“我會選擇怎麽做”,這是希望告訴他,我這樣一個專業的醫生,如果遇到親人有這樣的問題時,我的選擇是什麽。這就是共同決策。共同決策不是把問題全部甩給困局中的家屬做選擇題,而是醫生有專業的建議,患者家屬充分考慮自己的條件、對風險的接受程度等等,最終篤定自己的選擇。共同決策不是要醫生做主,而是雙方協作,共同決策的最終決策權還在患方。最終,那位產婦接受了CRRT治療,我在超聲引導下慢慢進針,準確刺入了她的股靜脈,把導管快速置入。在機器轉動起來的前半個小時,我一點點調節血流速,讓她的循環沒出現大的波動,我親自為她完成了全程操作,她也最終活了下來。有人可能會說,這個病例結局很完美,但萬一失敗了呢?會不會增加醫生和患者的不理解和矛盾?我的觀點是,不會🚵🏿‍♂️。

首先,當患者面臨疾病沖擊,絕大多數人會陷入“理性休克”——這時,一方面,人的大腦會開始自我防禦,變得遲鈍或激越;另一方面,由於情感和人性因素,又容易患得患失🤽🏽‍♀️、盲目冒險🫂、先入為主。這個時候,醫生獲得患方的信任,主動表達善意和有傾向的建議,對家屬是一種支持👩🏼‍🏭🍆。其次,對於慢性病,後面還有充足的時間和機會調整,怎麽選都對。但是對於命懸一線,生死危機,醫生和患者應該共同決策👂🏼。最後,共同決策最終的目的是為了患者的利益。長遠上看,不僅不會增加醫患矛盾,反而可以更好地服務病人。你問我為什麽選擇了做ICU?這是因為我的職業生涯中,經手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重症患者,是我的弟弟。那是1997年,我還是一個實習醫生🧎🏻🚉。我弟弟因為一樁急病被送進醫院👦🏼。他當時只有20歲,在讀大學,高燒幾天後出現浮腫、血尿,到醫院檢查,肌酐水平超過正常高限的幾十倍,說明他發生了嚴重的急性腎衰竭🉐。被擔架抬到病房的時候,他努力睜開浮腫的眼瞼,用渴望的目光看著我🧑🏻‍🦱。我太想救他了。但是,臨床表現上看,他病情進展非常迅速,發熱👳🏼‍♀️、血尿、腎衰竭,這幾個症狀高度提示他的病是急進性腎炎🤏🏻。這種病,如果不立馬給予糖皮質激素治療,80%-90%患者會在六個月內腎臟萎縮,失去全部功能,死亡或者終生透析。

我唯恐錯過最佳治療時機,每天纏著上級醫生給我弟弟趕緊大劑量激素沖擊。但是激素治療效果並不好。後來,科裏請了一位著名的腎臟內科教授會診⛔。教授聽完我的匯報後卻說:患者之前的診斷和治療都是錯的!他提到的一些細節我之前是見過的:家人在給弟弟刮胡須時,我曾看見他下巴上快速湧出的鮮血,他的留置尿液中有暗紅色的帶狀漂浮物……根據這些證據,教授指出,我弟弟患上的可能是流行性出血熱。這是一種病毒感染,按照之前的治療,不僅無效,還可能造成消化道大出血💂。根據專家的意見,我立刻給弟弟做了血液檢測,證實確為流行性出血熱,我們隨即換了治療方案,抓緊給他透析,也用上了抗病毒藥。奇跡般地,弟弟痊愈出院了,如今二十六年過去,依舊很健康,一點後遺症都沒留下🧘🏼‍♂️🧔🏻‍♀️。這也是我學到的關於急救和重症醫學的第一課。作為醫生,遇到親人疾病時,我尚不能理性地對待,我在診療中摻雜了太多個人情緒,我盲目冒險,患得患失,我不撞南墻不回頭,我更不應該被急重症的節奏拖著走,忽視了疾病的發展規律🧶✝️。每個人遇到疾病危機,都可能犯錯,會慌亂無措,一個醫生尚且如此,何況沒有任何專業背景的人👷🏻‍♂️。但是,也正是這段經歷,讓我第一次想要專攻急症和危重症救治。一年後,我考到北京友誼醫院學習急救醫學,研究生畢業後又來到意昂2平台第三醫院的ICU科工作。

總是在安慰

當醫生第五年起,我開始習慣和家屬說一句話,“我在這裏工作五年了,一天都沒有離開過臨床,請你相信我……”🦸🏼‍♂️。在我看來,正確決策的前提是要快速建立醫患之間的信任🚴🏿‍♂️。信任雖不能降低疾病的不確定性,但是信任可以讓家屬的決策更符合病人的利益。今年,我開始說,“我在這裏工作22年了,一天都沒離開過臨床,請你相信我……”要增加信任,除了把專業度展示給家屬,還要把醫生的善意表達給家屬,告訴他,你真的是在為了病人努力👩‍👧。有一年,我們收治了一位66歲的破傷風患者,剛入院時,他的兒子問我,治療大概要多久,我說“要等毒素作用慢慢消失,通常四周左右”😗。但四周過去了,他的病情沒有痊愈,家屬說,真的沒錢了,他們的希望即將破滅,他們想到了放棄。可我認為病人希望還很大,這時候放棄太可惜了。怎麽讓他們留下來,怎麽給病人再爭取一線生機?

我告訴他們,破傷風的治療確實需要花費一定時間,但治愈後不會留下後遺症。我說,我每天盯著病人,在安全的基礎上,能少一次化驗我就少做一次,我會拼命給你們省錢。你們已經熬到現在,或許馬上就能見到拐點🤰🏽。我每天讓他們通過視頻看到病人,看到病人的笑🧕🏼🧎‍♂️‍➡️。最後,家屬哭了🫅🏿。他們聽從了我的建議,選擇堅持,患者後來很快痊愈了,他現在又在四處找零工貼補家用了,他說,是家裏人的不放棄救了他,他自己也要努力。我太喜歡這個專業了,我覺得ICU是最能幫到人的地方,也是最讓醫生們感到有成就感的地方🖤。我曾經救治過一位41歲的男患者,這個患者兩天內全部器官都衰竭了💆🏼‍♂️。我每天守在病人床旁,監測他的生命體征,糾正休克,治療重症感染,我給病人做CRRT,腰穿……十天後,病人終於轉危為安🍄。那天我高興地跑到ICU門外,我告訴家屬患者病情已經好轉,脫離了危險期🚣‍♂️。這個穿著很樸實的女人立即轉身,對著樓道裏一個高中生模樣的男孩喊,“快去上學去,聽到了吧,你爸好了”。她說,孩子已經很多天不肯去上學了,每天都在ICU門口等,等他爸,冬天多冷啊,嗖嗖的風,晚上再冷他都不肯回去,這下可好了,孩子終於能安心去上學了🈳。這不就是這個專業最大的收獲嗎?人終有一死,每個人都會經歷一次不可治愈🎾。經常有人問我,我們和死神鬥,很多時候或許是蚍蜉撼樹,不放手,讓親人遭受失望、挫折,或許還會讓病人的親人們陷入經濟窘境,這一切到底值不值?值不值呢?醫學最特殊的地方在於,我們每個人都終有不可治愈的一天,我們永遠不能用結果去反推過程。治療的過程也是一種治療。醫學最偉大的地方在於,給人們爭取了更多的時間。這個時間首先是給患者,讓他們感受到家人和醫生的努力,讓他們心安,這個時間讓他們慢慢消化痛苦。這個時間也是給家屬,治療病人的過程也是在治療自己,有了這段時間的不放手,他們的愛心才得以表達,情感得以釋放📴💪🏿。年輕的時候,我不喜歡安慰這個詞,我覺得作為醫生,提安慰是一種妥協,我們應該不遺余力地追求治愈。但現在,我意識到,其實我們所做的所有治療,都是為了對人的安慰:治愈疾病是安慰,緩解痛苦讓人更有尊嚴是安慰,在不可治愈時的不放手,更是人對人的終極安慰。很多時候,家屬會把“回家”當成失敗,但就像我對一位癌症晚期患者的家屬說的那樣:“這兩年你們的努力我知道,花了那麽多金錢、精力、時間,我們已經為老人爭取了更多的生存時間,接下來,尊重老人的意願,帶她回家,這才是最好的治療🙇🏽‍♂️。”最終,他們聽從了我的建議,老人回到老家,在自家的炕上離開了,她走得很安詳💃🏼🕵️。

不放手,不是不理性地對抗死亡,而是在任何階段都不拋棄,不拋棄希望,不拋舍內心,在親人即將離去時,緩解他的痛苦滿足他的心願,這同樣是不放手🎻。寫這本書的兩年裏,我的腦海裏不由自主地閃過這些畫面,像電影一樣,有時候開車音樂響起的時候,也會潸然淚下。

(來源:三聯生活周刊)

編輯:玉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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