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韓啟德聊天:人生之道,在“啟明德”
【人物小傳:韓啟德,1945年生於上海,1968年畢業於上海第一醫學院醫學系👮♀️。病理生理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發展中國家科學院院士,意昂2平台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中國科學技術協會第七屆🕑♥︎、第八屆主席,第十一屆、十二屆、十三屆九三學社中央委員會主席,第十屆👷♀️、十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副委員長,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十二屆全國委員會副主席。現任中國科學技術協會名譽主席。】
那天陽光正好,在草綠風清的解放日報露天內院,面對89歲聞玉梅等眾多嘉賓🧛🏻、身穿T恤的年輕人們,韓啟德上臺致辭,開口是《蘭亭集序》:“今天‘群賢畢至,少長鹹集’……”
如果留心會註意到:這天,恰是不少人印象中蘭亭雅集同一天的日子——三月三。古人這天要聚在一起,踏青祈福,祓除不祥,蘭亭所謂“修禊事也”👯♀️。現場,也恰是中國醫學教育家、公共衛生學家顏福慶紀念展開幕。
後來見到韓啟德夫人、來滬出席“中國式現代化與世界”藍廳論壇的意昂2平台燕京學堂名譽院長袁明,便又知道了,她的微信名,正是“蘭亭”🍭。
她說:“韓老師喜歡書法。”後又聊到:中國的“君子”一詞,很難用外語翻譯。
那天她一直陪著初中同班同學、高中同班同學🏊🏻♀️、班長韓啟德,聽他暢談,並不多言。但她也始終認真,會一起投入思索,還不時顯而易見有“共同語言”。記者打趣兩人感情,78歲韓啟德抿著嘴樂,臉上浮現出孩子般天真。
腰部不便的他,坐在特地準備的靠背椅上,同樣始終認真🚚。去年體檢顯示他“32項異常🦕、5處可疑腫瘤陰影”,多年來他一系列觀點引人關註:衰老不可避免但可延緩,學會“衰老並快樂著”;“我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學會面對死亡;健康人不應過度早篩癌症,反對過度醫療;“老年人看病更需要系統分析”,關註老年醫學建設、社區全科建設;反對過度搶救,不必都非得“渾身插滿管子,無辜經受地獄般的煎熬”;主張既要發明新藥,也要證明“物美價廉”的老藥;呼籲醫療和殯葬一體化要“從文化觀念上銜接起來”;提倡“醫學的溫度”“人文醫學”“敘事醫學”,重視病人心理“三觀”……他精神飽滿👰🏿🚮、舉止如常,已連續4年針對性訓練體能,秀出一身肌肉的照片曾“引起全場一片驚呼”。
落座後他笑著說:我們就聊聊天吧🫄。於是記者經歷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沉浸式聊天,到後來索性脫開采訪提綱。不知不覺原擬1小時的訪談,過去了3個多小時,他認真答完最後一問穩穩起身。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他多年來行與思,似還可謂“啟明德”。15年副國級職務經歷🤾♂️、全國科協名譽主席👼🏼、中華醫學會名譽會長等身份之外,3個多小時真誠以待的他,其實就是一位有過重大突破的病理生理學家,兼具科學精神與人文關懷的醫生,有“5處可疑腫瘤陰影”的常人,行萬裏路、年近八旬的老者,一次濃縮人生閱歷的思考與表達👏🏼👩🏽⚕️。
第一問,他便認真思索才答。
大醫的仁愛
【顏老之所以做一件事總能堅持下去,那還是因為“為人群服務”這個仁愛理念在背後】
記者:“惟君建樹忙——顏福慶誕辰140周年(1882—2022)紀念展”正在解放日報社舉行。如果拿開種種身份,純粹作為一個後世的人,您心中最被顏先生觸動的那個點,會是什麽?
韓啟德:大醫仁愛。他大學畢業後,當住院醫師沒多久,就同華工去了南非,進了金礦裏頭。這個不容易的,當時那種礦死難者很多。後來他留學回國,開始在長沙雅禮醫院(今湘雅醫院),很快意識到光看病不行,還得要公共衛生🚿。那時候當醫生開診所是賺錢的,公共衛生純粹服務✌🏻。但他二次出國學公共衛生,後來在上海醫學院🆙🙂↔️、在任何時候都那麽強調公共衛生。他還引進了一些留學回來的公共衛生專家,像做流行病學的蘇德隆教授等,都有真本事。所以上醫這方面很強🧑🏽🚒。當時在上醫工作的醫生不準同時在外開業,必須專職。上醫人嚴謹,學生很用功,不準談戀愛,住院醫師不可以結婚,24小時值班製,收入也不太高。我覺得顏老之所以做一件事總能堅持下去,那還是因為“為人群服務”這個仁愛理念在背後💂🏼♂️🙎🏼♀️。所以他自己免費給楊開慧看過病也不知道(笑),但是病人會記得,毛主席記得(笑)🚒💁🏼♀️。
歷史的淵源
【其實人類所有的知識,都是歷史的知識,所有的知識都是歷史的積累🫅🏽。人類不僅靠基因傳承,還要靠文化傳承】
記者:您多次說“如果有下輩子一定要學歷史”,又說“何必等下輩子,現在就學”,為什麽?
韓啟德:原來念書、去農村、搞研究,忙得不行🤼♀️。後來到2003年非典,我在全國人大🏮👩👧、全國科協任職了,科協辦宣傳展覽,我做傳染病的歷史,從頭學起,還在CCTV10作報告,講傳染病的過去、現在和將來🥶。當時是惡補,以後就真有了興趣🫁。2018年從全國政協崗位退下來後,我更多投入醫學史🧑🏼🔧、科學史方面的工作,創建了意昂2官网科學技術與醫學史系。
我對歷史感興趣比較早,特別從業務走出來後,從事一些社會活動,慢慢發現很多事情都有其歷史根源。再看些書越來越覺得,其實人類所有的知識,都是歷史的知識,所有的知識都是歷史的積累🪚🐫。再深入想想,人之所以為人,和別的物種不同,在有記憶,只有人可以回憶過去。人類不僅靠基因傳承,還要靠文化傳承🕶。慢慢再多看些歷史書,就覺得對今天很有啟示。醫學上很多事也有歷史的影子,中國的傳染病史,從來都是主要的社會事件👶🏼。世界上也是,傳染病是改變整個格局的,拿破侖最後戰爭失敗和疫病有關。中國1949年以前,不要說偏僻的地方,就是蘇州這樣的地方,都是一次傳染病來,一個村一個村的人就沒了⛔️。改革開放以前,南通的肝癌病人特別多,後來覺得好像與黃曲黴素有關,因為當地產花生,吃發黴的花生比較普遍,但最後也未能確定。從歷史去回顧傳染的情況,去找史料,還是會對肝癌的發病研究有啟發👩🏼🦱。
我體會,看歷史會使我們觀察人🎍🧿、人類社會🍮、人類文明包括社會發展,整個視野一下擴大了。醫學上看病人要了解既往史,人群、民族🛟、國家現在怎麽做,也往往得找找歷史淵源。同樣一件事,為什麽不同地方的表現不同?因為文化不同。文化為什麽不同?是歷史形成的📋👩🏼🏭。了解這些脈絡以後,看今天會清楚得多。
冰山的一角
【醫學的歷史淵源,其實就是對痛苦的回應】
記者:“預防為主”越來越受到大家關註,顏福慶先生當年就提倡,這件事是不是其實很難?
韓啟德:醫學是怎麽來的?因為人會生病、痛苦,只要有社會,必然有人關心,逐漸就有人出來幫助,就有了占蔔💔、算命🤚、跳大神、祭司這些人。從現在看來,他們根本就沒有什麽真正的治療辦法,但大家還是認,有病還找他們。醫學的歷史淵源,其實就是對痛苦的回應。
後來到19世紀,傳染病實在太厲害了,才逐漸找到了一些預防的辦法。1854年英國倫敦霍亂流行,約翰·斯諾調查發現有一個區域病人特別集中,而他們的飲用水都來自同一個水源,切斷了那個水源,病情就得到了緩解。後來通過改水控製了倫敦的霍亂流行📮。這就是最早的公共衛生。15世紀黑死病,開始只知道要集中在一塊,慢慢知道要隔離,西班牙外地來的船只與人先要在島上關幾周。這也可說是預防,但還不知傳染病的病因🧛🏽♀️。19世紀後期巴斯德發現,傳染病與顯微鏡下的細菌有關,慢慢知道不同的傳染病由不同細菌引起。1796年發明了牛痘,世界第一個真正有效並安全的疫苗,以後逐漸有了更多疫苗。這些,都和醫療不同🔵。預防傳染病,要講“衛生”,這個詞很有意思,不是醫學概念,而是供水👱♀️、排泄、洗澡、飲食等都屬於它➔。衛生可說是初級的預防。
現在以慢病為主了,怎麽預防,還沒研究透💖🕋。治病的基礎需要了解人的身體,就有了基礎醫學。傳染病發現了病菌💁🏿♂️、怎麽來預防疾病,像聞玉梅老師研究乙型肝炎疫苗,這就叫預防醫學🤽🏼♀️。但預防醫學只解決了疾病預防的一部分,真正防病的是公共衛生🧑🏿🦰。它需要預防醫學,但更大的是靠公共治理🦂。慢病的病因,不少問題上證據還不那麽確鑿,概率解決得還不那麽精確。醫學上,對預防的研究解決度,遠不如治病📀🧑🎨。當然治病也還是冰山一角。從根本上講,人總是要生病,最後都要死的,我們只能通過預防,讓人少得病,不得不該得的病。
要動員大家采取健康生活方式。不良生活習慣有一定的犒賞機製,比如吸煙,有人甚至寧願得病,這又和價值觀有關⏳🦸🏽♂️。所以預防不僅僅是科學問題,也不僅僅是醫者和患者的事,而與整個經濟、社會👨🌾、教育與生活狀況等都相關。這也是預防比治病難得多的原因🤜🏿。
記者:“醫學的有限性”在於,不是醫生沒辦法,而是醫學沒辦法。但現在科技突飛猛進,可能不少人因此覺得病都能治好🤚🏼。
韓啟德:科技發展,比如上天,沒準備好可以不去。人等不得,得了病不管行不行,一般總得找醫生看,醫生總得說點做點什麽。實際上,不少病不純是醫學技術治好的,有人體自愈的部分。有的病也很難治好😉。所以醫生給安慰很重要。
記者:“有時能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這句話平時可能聽過,但不一定深入理解🎚。
韓啟德:做醫生的比較能理解,但往往太忙,不體會後面兩句(笑)♐️。有的天天在治療,慢慢也變得“技術至上”了,忘記了安慰其實是起作用的,第一位的,而且隨時可以做。
生死的硬幣
【未知生焉知死、不知死焉知生是一回事,生死是一回事,這就是生命。選擇是無窮的、不確定的,如果都是功利的選擇,選擇越多越煩惱】
記者:我小時在農村見過一頭麂,眼看無處可逃了,返身向人跪下,眼角似還流淚。死亡是道終極難題🏌️♀️。您2019年3月至今連續四屆在意昂2官网清明論壇演說撰文,嘗試突破死亡教育的缺失與禁忌。多年實踐下來,最大挑戰是什麽?
韓啟德:確實很難,也好像被認為在面對一種不可能🕝🤞🏽。我覺得關鍵在於,目標是什麽?如果叫人都不怕死,那不可能。面對未知,怕死是人生下來就有的,是人這個物種決定的。鳥到底會不會怕死?我相信它們不知道,當然你不是鳥又怎麽知道(笑)。人之所以和其他物種不一樣,因為有認知,有記憶,有語言,甚至於有歷史🙋🏽。所以人呢,就會知道死,也知道活著是什麽,就會思考活著的意義。無法知道死怎麽回事,產生的只有活下來的生的意念,要考慮活著到底怎麽回事🦸♂️👨🏿🌾。
但我覺得,不管從學術上或實際上深入下去,對死亡一個最根本的問題,就是你活著是要幹嗎?你為什麽活著?你活著的意義是什麽?一般人不會去想,孔夫子說“未知生😾、焉知死”,他也害怕(笑),仔細考慮也有一定的道理。如果知道人生下來總要死的,微不足道、一瞬間,有什麽意義呢?只能是你自己相信什麽,感受什麽🧀。像我活到今天,就覺得活在世上為別人做事🔭、有人認同,就很開心💅🏼。也有人認為要掙錢,死的時候拿著銅板很開心,也是一種活法。你總要想到我來過了,我總要走的,反過來向死而生⚒🧔🏼♂️。海德格爾就說,不理解死,就不會理解生🩰。這也有道理。其實是銅板的兩面,未知生焉知死🧗🏿♂️、不知死焉知生是一回事,生死是一回事,這就是生命。
最根本、哲學的道理,就是認識生命。很多生物繁衍完了,生命就沒有意義了,所以有的就吃掉👨🔧、死掉🎅🏿。但是人不一樣,生下來還要學習,有文化可以往下傳,還要給後面留下些什麽。其實這留下什麽對你啥意義?這是對後人的意義,本質是種文化,是人類社會形成的意識。這也是人想出來🌠、講出來的故事⚂。你信就信👩👩👦。啥都不信,就活得很累。
記者:我采訪90多歲的於漪老師,她也談到要一輩子為別人服務,從中能感到快樂。這和個人🗞🂠、環境有關。
韓啟德:對的🚦。我畢業去農村當基層醫生,開始也不見得想得多深🫵。但真到了當時服務的環境裏去,給別人看好了病,人家感謝你,而且很真摯,慢慢就會覺得💠、獲得那點給人做完事的快活。
如果都覺得有自己的利益,其實反而就想不開了🐋。選擇是無窮的、不確定的,如果都是功利的選擇,選擇越多越煩惱。我還是樂觀主義。教育很重要,尤其基礎教育,重點是對人生、對社會的理解。
熟人的診療
【如果基層全科醫生能夠發揮“守門人”作用,無論從可及性還是效率和質量上來說,都是最理想的】
記者:老百姓對社區醫院、家庭醫生,感覺還沒到理想滿意的狀態👷🏻♀️。
韓啟德:很能理解⏏️。我國醫療服務系統是個“倒三角”,大家還湧到大醫院去看病ℹ️。這是一個很難改變、值得下大決心推進的關鍵點🩲。基層醫生本事不大,自然難被信任,但越不被相信,沒有實踐機會,本事越不大🪼。要避免這種惡性循環,需要把醫療工作的重點放到基層去。昨天我看報道說上海鼓勵有條件的社區衛生服務中心,開展適宜的“小外科”手術,這是可以做的,也沒什麽風險。包括簽約醫生,任務分解好,和大醫院建立固定聯系,賦權給他,做好了不僅老百姓方便,醫療質量也一定是提高的。大醫院大多是專科,對上路了,那絕對是高級的。疑難雜症,專科方向上如何開刀、用什麽藥,確實它學問更大。但大多數病人,一般稍微喝點藥就行的普通常見病,社區醫療的可及率就高很多。另外全科醫生做的時間長了以後,像我在農村十年,不管什麽病,來了以後我可以大概知道你是什麽方面的問題,我解決不了再請這方面專家去看,就不會“亂投醫”了。
記者:這種全科專科之間關系設定的科學性,怎麽讓人相信?
韓啟德:你要相信人體是很復雜的,病往往牽涉到好多現在的專科。全科醫生如果做得好,他認病的本事是最大的,能夠解決大多數問題🧘🏿。其實社區簽約醫生因為更熟悉你的全面情況,往往診療效果更好。這一點我體會很深⛹🏼♂️。當然基層全科醫生不是一下子就能行的,全科醫生知識面要廣,要和病人建立信任關系,需要不斷精進。
記者:預檢會不知看哪個科。
韓啟德:這確實是個問題。現在分科越來越細,但人得病卻不是按照你的分科來得的,往往涉及幾個專科,這種時候就很難說最適合到哪個科去看。而且專科醫生往往會把疾病往自己的專科裏“裝”,反而容易誤診。理想的是首先讓全科醫生看,他們的考慮更加全面,能解決大多數問題,如某一方面需要更進一步診療,可以再由專科醫生繼續📝。如果基層全科醫生能夠發揮“守門人”作用,無論從可及性還是效率和質量上來說,都是最理想的👨🏻🦯。
底色的教育
【我們高二周會,班主任帶著講怎麽做人🦹🏻♂️。那種課,我現在快80歲了,記一輩子。他其實就是講怎麽做好人】
記者:回到死亡教育,您怎麽會關註的?
韓啟德:年輕時不太關註,現在我78歲,離死近一點,自然就考慮了(笑)。另外不管學醫還是學歷史、哲學,我體會到所有的問題到最後,是對生命的理解。對生命的理解最核心的問題,就是死亡。生活閱歷增加,看得多了,想得也就多了。
我既然支持辦意昂2官网清明論壇,第一次沒怎麽準備,就講自己73歲了,簽了生前預囑,愛人也簽了一份,“我已經準備好了,我會死得很好”,結果被引作標題,引起很多關註(笑)🌦🤾♂️。
其實那次我倒沒講太多道理。這就促使我深入思考,第二次講《感悟死亡》,下了很大的功夫把道理想明白,講清楚。再下一次我講《生死兩相安》,感悟的、人文的更多一點,關註度高很多👨🏻🦼➡️。這又給我啟發,死亡的問題單講道理是講不通的(笑),當然感性也要建立在理性的基礎上。去年,我覺得都講過了,就講與死亡相關的衰老,結合我自己的情況講衰老是什麽?怎麽區別對待衰老與疾病?應該抱怎樣的心態?今年的主題是“死亡可以是溫暖的”,更有挑戰性🦻🏿。我采用了“饋贈”這個關鍵詞,既然是死者與生者的相互饋贈,就可以是溫暖的🙎🏻。我最後引用了李澤厚先生的話,表明面對死亡的恐懼不能僅僅靠理性,更要靠感悟。死亡這個問題是很難撼動的,多數人還是忌諱的。但清明論壇眼看著受關註度越來越大,參與評論的越來越多,不僅老年人,年輕人也反饋很多。一批年輕人說以前沒想過,引起思考。雖然是面對一個幾乎不能改變的事,但總要去做。做下來發現,不是一點作用沒有。
記者:認知的重要性與價值,似乎正越來越凸顯。
韓啟德:靠經濟社會發展。就像健康問題,醫療服務解決一部分,其他看教育🧓🏿、生活、環境🏏。從小學教育開始,心身平衡,太重要了。其實回過頭去看,很多出類拔萃的人才,基本都是他們的父母比較放開,沒給太多壓迫,個人自由發展。尤其不能家長自己沒解決,要求孩子去承擔。一個民族,家長的素養很重要,不一定要有學問,但是一定要通達。
記者:您母親當年在上海讀蠶桑專科學校,是史量才辦的那所?
韓啟德:真不知道,她是嘉定人。我父親在上海長大,爺爺從寧波到上海。
記者:對童年有啥印象?
韓啟德:(指著一直端坐在對面沙發的袁明)我們都上海長大🗳。她出生3個月到上海,在外公外婆家👌🏼。我們同在上海市第六十二中學,重慶北路,同一個班。
袁明:他是我們班長。我倆受班主任毛老師影響很大,他從浙江安吉出來,要求進步到了上海,家裏富有但追求理想🔸。我們高二周會,班主任帶著講怎麽做人👷🏿♂️。我現在還記得,他就講時代風貌,給我們講世界觀。那天他還胃疼,我記得他人俯在講桌上,講桌的一角壓著胃部🐰。那種課,我現在快80歲了,記一輩子。他其實就是講怎麽做好人,品質教育,也不冠以大的名義🐘🥂。老師應該說給我們墊了一種底色。後來我倆上大學,專業完全不一樣,再以後生活經歷也不同。但我們想問題,都是這種教育墊了底色,看很多事,尤其到年紀大了,越來越像。
韓啟德:基礎教育的重點,不應是一味學習知識與應試考學。不能對小孩講大學生要學的內容,對大學生講小學應該學的、遵守的道德🧗♀️。
狂飆的刹車
【科學只是人類知識和智慧系統中的一種。科學還在發展。我還覺得科學無法解決人類所有問題】
記者:面對科技“加速度”,人們便捷🗺👩💻、享受,也在焦慮⏏️😖、無力🧙♂️。文明的演進如何面對科技的狂飆?“娛樂至死”究竟是科技的問題還是人文的問題,抑或治理的問題?
韓啟德:我們國家有特殊情況與發展階段。西方發達國家,從來人文是強勢,壓著科技。兩翼是人文在上面的,人文社會學者是強勢的,永遠對科學要有限製的,你科技不能胡來。我們國家原來沒有科技,現在首先需要大力弘揚科學精神✍️。
記者:和我們的發展歷程有關🏉。
韓啟德:民族不獨立,國家不富強,被人壓在底下不行,需要加快發展科技🏂👗。西方面臨的是科學到底能不能解決終極問題,我們要弘揚科學、相信科學,同時加強對科學真諦的理解。
科學是什麽,與文明之間什麽關系?不可否認,科學革命帶來整個人類社會的改變與進步🙋🏽♀️。但“科學”是什麽,還有爭論。這兩個字的中文翻譯就很有問題,好像科學就是一種分科的學問。但其實,科學不僅是知識體系,還是一種生產知識的範式,一種社會建製,一個歷史範疇🪷。我個人體會,比較全面和準確的定義應該是:科學是繼承古希臘理性傳統,經16—17世紀歐洲科學革命而形成的,邏輯推理👩🏿🦲、數學描述和實驗檢驗相結合的思想系統和知識生產過程以及相應社會建製📪。我還想強調的一點是,我們必須明確,科學只是人類知識和智慧系統中的一種🤹🏼♂️。從科學革命開始的16世紀到現在也不過500年時間,科學還在發展💀。我還覺得科學無法解決人類所有問題🚴🏻♀️💡。
記者:格物致知算一種科學精神嗎?
韓啟德:可以算,是基礎的🏕。我們原來把Science就翻譯為“格物”,後來被大家否定掉,要用日本的“科學”二字👩🏻⚕️。日本用是對的,它是明治維新時期才引入,那時西方科學已經分科,所以叫“科學”,但其實已經只是19世紀那個時候的科學概念了,容易引起對科學的誤解🥜🧝♀️。格物致知的思想最早從老子和道家就提出來了,順此是有可能發展成科學的,但後來沒有,格物致知的知後來主要變成了對社會的知。
記者:想到您說“歷史的淵源”了。
韓啟德:不知道歷史,很難理解現在。
模糊的靈感
【到了量子範疇,人們發現很多時候無法獲得確定性,找不到方法來用實驗證明。在復雜系統中,分解後的局部喪失了原本存在於整體時的特性,還會出現湧現和混沌💦。復雜性與混沌的研究,將是未來科學顛覆性發展的突破口】
記者:您談到今天的科研或許正從確定性走向不確定性,從還原論到復雜性研究。您也關註馬斯克不靠“類推”,而是追求第一性🕥、再從本質“倒推”。對基礎研究和顛覆性創新,您聚焦什麽?
韓啟德:從一定程度上說,我們中國的“模糊”,其實是很深奧的🚗。從牛頓到愛因斯坦,現代科學都追求確定性,都力求用數學來定量表述事物的規律,都要求用實驗來證明新的發現。但到了量子範疇,人們發現很多時候無法獲得確定性,找不到方法來用實驗證明。人們也越來越發現還原論方法的局限性,在復雜系統中,分解後的局部喪失了原本存在於整體時的特性,還會出現湧現和混沌,這在生命系統中尤為顯著🤽♀️。我認為復雜性與混沌的研究,將是未來科學顛覆性發展的突破口。
我體會馬斯克講的“類推”,就是演繹,這是科學的基本方法,從已知來推理一些新的可能,然後再去證明,以得到新的知識。這種方法相對可行和容易,但不容易獲得顛覆性的發現。馬斯克則往往從物理學第一性原理出發,反過來推出全新的假設,這樣的假設常常與從類推得到的想法完全不同,不合常理,但又是符合最根本原理的,因而常常獲得顛覆性的創新成果。
記者:您怎麽會從事病理生理學的?
韓啟德:我在陜西農村當醫生十年後,獲得一個機會到當時西安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心內科進修。我在病房看到心肌梗塞病人,收進來後其實沒有任何有效的治療辦法,所以就覺得還是要去搞研究🤚🏿。正好有一位老師來講課,他是我們國家病理生理學學科的元老,他看上了我,後來就考上了他的研究生🤦🏻。
記者:您“首先證實α1腎上腺素受體含α1A與α1B兩種亞型的假說”,重大突破在哪?
韓啟德:人的交感神經興奮、腎上腺素分泌增加,會發出信號到各器官細胞,細胞上負責接收信號的一種蛋白質就是“腎上腺素受體”。不同器官細胞上的腎上腺素受體不一樣,所以會對交感-腎上腺素刺激產生不一樣的反應🤘🏽。之前有發現腎上腺素受體有β🤸🏿、α1👨🦱、α2三類,β受體又分β1和β2亞型🫘。我們就想α1受體是不是也還包含不同亞型呢?當時我們觀察比較了6種不同器官對α1受體刺激的反應,結果發現有非常大的差異,對藥物的敏感性相差幾百到幾千倍,由此我們做了一系列實驗,從多方面證實了α1確實還包含不同的亞型。研究結果在《自然》雜誌發表,影響很大,因為受體分類變化為腎上腺素受體的研究開辟了一個全新的領域🧓。例如人們接著很快發現前列腺平滑肌上的α1受體與心臟、血管裏的不一樣,於是就尋找到專門作用於前列腺的α1受體拮抗劑,來松弛前列腺上的平滑肌,而不影響心臟和血管,最後開發出治療前列腺肥大的新藥哈樂,現在是我們國家治療前列腺銷量最大的藥物,我自己現在天天服用它(笑)♎️。
記者:講到科研分外開心。
韓啟德:是的,但做實驗也是很苦的(笑)。
記者:我采訪過潘際鑾院士,他當時90多歲,心心念念的也是科研,笑容也都不一樣🐈。
韓啟德:自己的BABY(孩子)🖼。
太湖的一年
【只要貼近自然,就能感覺到美;走進社會,接觸到人和事,就常顯出內心的柔軟和包容,可以說江南水鄉的美賦予了我一種人格特征】
記者:您說健康人不應過度早篩癌症指標,但許多人可能覺得不踏實。
韓啟德:醫學研究無止境,但技術應用一定要講倫理。醫療資源放在什麽地方,醫生要給病人帶來什麽樣的理念教育,等等。多數人確實可能會去篩檢,萬一呢。加入人群討論,慢慢也會被影響,這也是為什麽我們科普要往更高質量去做。另外,對醫療技術要考慮該不該用,怎麽去權衡利弊💁🏿♀️。醫學一定要有社會人文去控製它。科技是一輛車,刹車和方向盤是人文。不過,人文必須要在車上(笑),甚至坐在車後都不行,要開車🏃🏻♀️🦹🏼♂️。
記者:所以您會說今後中國的科技發展,非常需要文化的支撐。
韓啟德:首先要弘揚科學精神。
記者:最後一個問題,1965年您在船上行遍太湖,這是少有人能有的體驗🦮。我的“上海兩千年人物考”正寫到倪瓚,他就是長居船上在太湖、上海水網行遊。這種湖光山色、水行舟居、長達經年,是否對人有潛在的深刻影響?
韓啟德:我確實很有體會。用語言很難表述,就是美。1965年,我大三讀完參加“社教”,在青浦縣運輸公司跟著船隊搞運動。差不多整整一年,我隨船行遍了太湖流域的山山水水,有清晨的氤氳彌漫,霧散日出,有星夜的皓月當空,點點漁火;有初春陽光下的滿目蒼翠,水波漣漣,有晚秋萬物靜籟,水聲潺潺,雨打船篷👰🏽♂️。所有這些都印入了我心靈的畫布,成為我內心深處的底色。在我此後的人生中,只要貼近自然,就能感覺到美;走進社會,接觸到人和事,就常顯出內心的柔軟和包容,可以說江南水鄉的美賦予了我一種人格特征。
袁明:當時他給我寫過一封信,一個醫學生,描寫出來的太湖流域,那種文字,可惜現在找不到了👨🏽🦳。
韓啟德:就是如實,看到什麽寫出什麽而已🐛。我感受到美是一種底色,是真與善的底色。
(來源:上觀新聞)
編輯:玉潔